在宁波海曙区的102个社区里,都有特殊的“议事会”,名叫“开放空间”。
社区里的大小事,都能“上会”议一议;居民有好点子好建议,都能公开讲一讲。这个方式看上去并不复杂。但神奇的是,就在这个无形的“开放空间”里,那些曾经被看作是“琐碎、棘手,却很关键”的社区大小事都逐一得到破解。
“议事范围不受限、参与对象不受限”,“开放空间”打开的是居民参与社区治理的空间。运行近6年,它已源源不断地收集意见建议7864余项,同时一刻不停地办结难题7472项,居民满意度超过95%。前不久,“‘开放空间’创建基层民主协商”项目还入围中国城市治理创新奖。
政府推动、社会自我调节、居民自治的良性互动,“开放空间”或许闯出了一片全新的空间。
诉求多困难大 基层治理 “独角戏”难唱
作为宁波中心城区,海曙区很早就遇到了城市基层治理中的难题。9个街道102个社区,有老小区,也有新小区,居民诉求纷繁复杂。
在社区工作近10年,连续被好几位居民找上门来批评,海曙月湖街道平桥社区党委书记张文波曾经“多少有些尴尬”。
事情说来也简单:平桥社区是宁波典型的老旧社区,下辖偃月、菱东、菱西3个小区,居住着1399户、3900余人。没有物业公司入驻,平日里大事、小事全靠不到20名社区工作人员和楼道长推动。
前些年,海曙全区推行垃圾分类,需要在菱东小区设置大件垃圾堆放点。按照惯例,张文波咨询了楼道长意见,将堆放点设在了小区花园旁,认为“看起来醒目、离房屋较远、相对比较合适”。但有些居民却觉得,老小区本身公共空间不多,垃圾堆放点影响了他们日常休闲、锻炼、游玩。于是,建成两天后,就有人找到社区表达不满。
张文波不得不做出解释和妥协:如果超过半数居民反对,就将垃圾堆放点进行移位。并且,她向居民表示:“今后在相关问题的处理上,一定注意方式,听取大家意见。”
张文波的尴尬,绝大多数社区书记都遇到过。海曙区民政局工作人员说,社区一般采用政府决策、党员议事、代表商议等方式,这种传统的议事方式越来越难以适应个性化、多样化需求。
但有时要吸引居民参与公共事务,也不容易。比如,2007年才成立的水岸心境社区就一直在做这样的努力,却收效甚微。“这里居民以中青年为主,我们希望能在社区治理上有不一样的气息。”社区党委书记徐孟儿告诉记者,前些年,他们试图通过成立便民工作室、文明劝导队等,推动居民自治,“整体看来,围观的人多,参与的人少。”
有一次,针对小区内养狗人士“遛狗不牵狗绳、不处理粪便”等问题,他们决定召开居民议事会。6名社工花了整整一天,将会议通知发到了每户居民手中。但开会时,稀稀拉拉只来了五六个人。再一调查,不少居民直言:“开会跟吵架似的,不感兴趣。”
在专家眼中,这里呈现的,并不是社区建设中的独特问题,而是城市治理中普遍的困境。社会学家郑杭生曾将此概括为“现代社会的共同体困境”:经济社会转型导致人际关系疏松化,使得城市社区在相当大程度上只是一个地域的概念,居民归属感不强、参与积极性不高,社区治理实际上是政府“唱独角戏”。
海曙区民政局副局长吴鹤立介绍,2013年5月,海曙区成立了社区参与行动服务中心,并在各社区试水“开放空间”议事厅,为的就是从“政府主导、小众参与”向“多方共治、全民参与”转型,“无论是满足居民多样化需求,还是创新城市治理体制的要求,我们都需要一次理念与方式的变革”。
提升参与意识 居民不当“沉默大多数”
社区治理变革的第一个努力,是运用“开放空间”会议技术,让居民学会议事。
近日,记者到达平桥社区偃月小区时,这里正在开展一场关于“绿色会客厅怎么建”的“开放空间”会议。主持人是专职社工马于鹤,参与者是对议题感兴趣的10多位居民。
早在一周前,“将小区南面闲置地块改造为绿地”的动议就张贴在了小区公告栏,参会邀请函也发到了附近6个墙门、72户居民手中。
“绿色会客厅怎么建?请大家在话题纸上写下你的话题和观点,并轮流发布。”等居民围坐成圈后,马于鹤简短开场。
“主持人,我认为应该设置雨棚、铺种绿植,既赏心悦目,又改善环境。”
“为适应小区老年居民多的特点,我觉得可以设置休闲椅桌、景观灯、鹅卵石健身路……”
陈述过程中,小区居民应淑芬与叶中华的观点引起广泛关注,“看起来很可行”。
按照“开放空间”议事程序,接下来,主持人选出“热度”最高的两份话题纸,贴到墙上,居民排队依次签名,形成两个小组;然后,他们将通过小组讨论、发布行动方案、正反方辩论、投票等各个环节,选出获胜方,达成共识;最后,所有人共同完善行动方案,整理成文件资料,分发至72户居民。
最特别的场景在于,现场任何人讲话、发言,必须遵循“不同意见者之间避免面对面对话”“不得进行人身攻击”“不得打断其他人陈述”等一系列规则。6年来,随着“开放空间”持续开展,这些规则深入人心,并被102个社区的居民亲切地称为“萝卜白菜十三条”。
“以往这样的事,社工和居民代表商量着做了,我们可能不买账。”直到现在,水岸心境社区的年轻居民杨佳妮依然记得2015年第一次参加议事时的仪式感和新鲜感,“‘开放空间’就像一部设计精良的机器,将有利益冲突的相关方聚在一起,有条不紊地让我们表达意见,又用规则来压制内心不好的冲动,避免争执,求同存异。”
之后,杨佳妮只要收到邀请函,不管是停车位划分、社区墙绘设计、垃圾分类等利益相关事项,还是居家养老服务中心选址、背街小巷整治等关系不大的相关问题,有空都会参加。“社区要为居民提供表达意见的畅通渠道,如果没有做好,那是他们的错。但如果我漠视自己的权利,不对身边的公共事务发表意见,那是我的错。如果大家都漠视了,这个社会怎么能进步?”杨佳妮说。
数据显示,6年来,各社区共召开“开放空间”会议8000余次,参与议事的居民已超过10万人次。有居民说:“几乎每个月,都会收到一张邀请函,让我们对社区正在发生的事了如指掌。”也有居民表示:“无论选择成为支持方、反对方或者中立方,都能充分表达观点、达成一致协议,让我们感觉到了自由、高效。”社区工作人员则认为:“它吸引了多方力量参与社区事务,破解了许多痛点、难点,减轻了基层负担。”
在这里,一颗公共精神的种子,已经植入人们心中,开始茁壮成长。
平衡公平效率 社区成为“紧密共同体”
在海曙区委主要负责人看来,“开放空间”抓住了人这一关键因素,居民不再是消极的社区治理客体,而成为紧密团结的伙伴,形成了政府推动和社会自我调节、居民自治的良性互动。
前不久,白云街道牡丹社区周江岸15弄发生的一件事,令人印象深刻。一单元2楼外墙管线漏了水,居民抱怨连连。但维修管线需1000多元,小区没有公共维修资金,楼上楼下住户都不愿出钱,双方陷入了僵局。这里是一个典型的开放小区,房屋建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,70%以上居民为老年人口。没有围墙,没有物业,公共设施老旧,居民诉求纷繁,邻里矛盾频发。此前社区党委书记董玲红一想到就头疼。
眼看着一条管线就要演变成邻里纠纷,社区工作人员赶紧邀请了5户居民代表、网格员、工程维修方,组织了“开放空间”会议。经过一个上午的讨论,效果看起来不错:5户居民达成共识,同意每户出资167元用于管线维修。
更特别的是,在社区工作人员引导下,他们现场成立了“楼道公共设施自管委员会”,对管线维修项目进行监督,并且承诺“此后无论哪里出现问题,均由住户共同承担责任、分摊费用”。可以想见,这一“自管会”,今后将成为该小区治理的重要力量。
而这也正涉及到海曙社区治理变革的第二个努力:对“开放空间”进行本土化改造。
白云街道安丰社区针对老小区居民晾晒问题的开放空间活动。
不可否认,充分的讨论能展现多方利益、诉求,但某种程度上也存在效率不高、行事拖沓等弊端。“开放空间”会不会也出现“议而不决”“决而不行”的情况?
为实现公平与效率之间的平衡,2018年海曙对“开放空间”予以统一规范,在讨论前增设“民情收集”环节,在讨论后增设“项目管理”环节。
也就是说,“发布行动计划”不再是每次“开放空间”议事的尾声。在现场,每位参与议事居民还会收到一张自荐表,按个人意愿,选择是否成为自治委员会的一员。接下来,这个由普通居民组成的自治委员会,将与社区工作人员一起,执行具体计划,同时也激励更多人投身到社区事务中。
牡丹社区里,300多名居民加入“ok管家”志愿者组织;在水岸心境社区,年轻妈妈们成立了“小画大作”工作室;白云庄社区有了“白云养绿队”;安丰社区组建了“大石头联盟”……楼道“牛皮癣”广告清理、小区监控安装、社区垃圾分类、居家养老服务改善等种种变化,都与他们相关,并在他们的积极参与下得以推进。
这些新生的项目小组、监督小组、自治委员会等,在海曙区和各街道有心的培育下,逐步演变为一个个成熟的社会组织。6年来,通过“开放空间”,当地已累计成立50余个社区自治组织,助力解决办结难题7400余个。
“‘开放空间’真正成了一个促进居民自我决策、自我管理、自我监督的平台。”在吴鹤立看来,把居民能干、想干、应该干的事情放权给居民自己来干,让社区成为一个“紧密共同体”,正是破解“现代社会共同体困境”的关键一招。
向着“共同体”的方向,海曙社区又迈进了一大步。